记者人均年薪接近1000万日元，日本报业为何依然坚挺？

导读

日本报业为什么如此坚挺，报纸专卖制度和多元化的非报产业是关键。

By 陈洋（ 刺猬公社驻日本观察员、日本东洋大学社会学研究科博士生）

“大象从镇上的象舍中失踪，我是从报纸上知道的。这天，我一如往常地被调至6点30分的闹钟叫醒。然后去厨房烧咖啡，烤面包片，打开超短波广播，啃着面包片在餐桌上摊开晨报。”

村上春树在1985年发表的短篇小说《象的失踪》开篇如此写道。尽管电视这一音像媒体从1959年明仁天皇婚礼后就开始在日本普及，但村上这般不经意的描述其实反映出了报纸作为日本人可信赖信息源的地位并未因电视的广泛使用而发生巨大改变。

事实上，就像电视的出现并未撼动报纸的特殊地位一样，在互联网被广泛使用的今天，报纸也依然是日本人可信赖的信息源。根据日本新闻通信调查会在2016年10月发布的《关于媒体的全国民意调查（2016年度）》显示：受访者对报纸的信赖度为68.6分（百分制），仅次于公共电视台NHK的69.8分，但远高于民营电视台的59.1分和互联网的53.5分。同时，从2008年的第1次调查开始，报纸的可信赖度就一直排名第2位。

2008-2016年日本人对不同媒体的信赖度变化

NHKテレビ：NHK电视台      新聞：报纸

 民放テレビ：民营电视台     ラジオ：广播

インターネット：互联网     雑誌：杂志

尽管从媒体的可信赖角度而言，报纸的地位远高于互联网，但这却依然无法掩盖在互联网的冲击下，日本报纸发行量连年萎缩的事实。1945年战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日本报纸的发行量一直保持上升势头，并最终于1997年达到5377万份的峰值。此后，报纸发行量开始逐渐降低。根据日本新闻协会的统计数据可以发现，在进入千禧年后的短短16年间，日本报纸发行量减少了约1000万份。要知道也正是在这16年里，宽带网络、智能手机、社交网络在日本获得飞速发展。

2000-2016年日本报纸发行量统计

诚然，报纸发行量的日益低迷是包括日本在内的世界各国新闻界所面临的共同课题。然而，日本的独特之处在于，作为传统媒体的报纸并没有被互联网彻底取代，并且还维持了较高的发行量。产生这样的结果原因是多方面的，比如日本人口的老龄化、日本高校长期实施“报纸参与教育（Newspaper in Education, NIE）”的教学方式等。当然，除了这些以外，笔者认为日本独特的报纸发行制度与报业集团的多元化经营是维系日本报纸高发行量的最重要原因。

日本独特的报纸发行制度

日本现在实行的报纸专卖制度（日语：戸別宅配制度）最早出现于1930年代，因战争原因曾短暂废止，并最终于1951年再度实施。所谓报纸专卖制度是指，报社与报纸贩卖店签署专营合同，由报纸贩卖店负责向各家各户进行送报、签收订报费用等。报纸贩卖店只与报社进行合作，但其实是脱离报社独立存在的，比如负责发行读卖新闻、朝日新闻的报纸贩卖店分别叫做YC（Yomiuri Center）、ASA（Asahi Shimbun Service Anchor）。

根据日本新闻协会的最新统计显示：截至2015年日本全国共有17145个报纸贩卖店，从业人员为333994名。要知道日本报社、通信社的从业人员总数不过是42254名（2016年，97家报社通信社参与），而负责送报的人数却是负责编辑制作报纸人数的8倍左右，因此可以说日本报纸的高发行量主要是由报纸贩卖店及其从业人员所支撑起来的。

负责送递朝日新闻的报纸贩卖店

基于报纸专卖制度，日本成为了世界上为数不多既发行晨报，又发行晚报的国家。一般晨报是在清晨6点前结束送递（所以村上春树才能在“被调至6点30分的闹钟叫醒”后，“啃着面包片在餐桌上摊开晨报”），而晚报的送递则是在下午5点前结束。与中国和美国不同，日本九成以上的报纸是通过送报员的挨家挨户送递实现的，剩下的不足一成则是通过便利店、车站等公共场所的贩卖。而关于报纸订阅费用，日本与中美两国也略有不同，即实行提前支付——这个月支付下个月的订报费，若取消订报也需要提前一个月通知才可以。

基于报纸专卖制度，日本报纸的质量得到了充分保障。因为每个月的订报费用能够提前获得、每个月的订报数量也能够提前了解，所以在避免报纸无效印刷的同时，也使得编辑部可以安心地进行客观严肃报道，不必为了发行量的骤涨骤降而刻意迎合大众、编造耸人听闻的消息、进行煽情主义报道。

同时，因为在该制度下报纸送抵读者手中的“最后一公里”需由送报员完成实现，所以报纸贩卖店会往往会在报纸中夹入许多的广告单（日语：折り込み広告，夹入广告）。这些广告单主要来自附近周边的超市、药妆店、饮食店等，并且是报纸贩卖店的两大收入来源之一（另一个则是收取订报费）。

尽管说送报并不花费很多时间，但毕竟也是一个起早贪黑的体力活儿，所以近年来日本的送报员人数也随着报纸发行量的萎缩而不断降低。作为应对方式，日本的报纸贩卖店会要求报社每年进行累计8-12天的休刊。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为了降低送报员的辛劳程度，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确保报纸贩卖店人数的稳定，防止送报员离职。这可以称之为一项特殊的福利待遇。

日本报业集团的多元化经营

如果说报纸专卖制度是日本报纸高发行量的重要保障的话，那么日本报业集团的多元化经营则是确保报纸自身独立、客观的重要基石。

最近几年，中国的传统媒体纷纷开设“两微一端”，谋求自身的多元化发展，日本的传统媒体虽然在新媒体领域的发展速度不及中国，但日本报业集团的多元化经营却比中国更加宏观，比如作为日本传媒巨擘的读卖新闻集团与朝日新闻集团在以信息传播为发展核心的同时，积极涉足其它领域。

读卖新闻集团目前除了拥有发行量位居世界第1的读卖新闻外，旗下还包含读卖中高生新闻、Japan Times、日本电视台、中央公论新社（负责出版日本知名政论杂志《中央公论》，日版时尚杂志《marie claire》等）、读卖新闻网等。除此之外，读卖新闻集团旗下还有“读卖巨人军”棒球队、读卖日本交响乐团、读卖旅行社等，并且还负责承办展览会、体育比赛。朝日新闻集团的涉足领域虽然不如读卖新闻集团多，但除了负责报纸发行、图书杂志出版、广播电视外，它在不动产领域还有投资。

朝日新闻集团旗下的报纸、杂志等业务

长久以来，报纸发行收入与广告收入是日本报业集团的主要收入，约占总收入的九成左右。不过，在报纸发行量的持续下降与网络媒体的不断崛起的大环境下，使得包括读卖新闻集团、朝日新闻集团在内的许多日本报业集团的这两项收入锐减。因此，读卖新闻集团、朝日新闻集团这样积极将触角伸入其他领域的行为，若用经济学家的话来讲就是“不把所有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当然，不同行业的整体收入毕竟不同，传媒行业显然无法与金融业、不动产业相提并论，但日本报业集团的多元化经营至少可以保证作为集团核心的报社自身不被资金困扰，从而有效地维护作为社会公器的报纸的客观独立。

再者，日本报业集团的多元化经营也有政策方面的原因。日本和美国均为资本主义国家，但是在美国可以发生亚马逊集团董事会主席兼CEO杰夫・贝佐斯以个人名义收购华盛顿邮报的案例，在日本却不可能实现。1951年日本国会颇具前瞻性地通过了一部《关于以发行报纸为目的的股份公司股权转让限制的法律（日语简称为「日刊新聞法」》，根据这部内容不长的法律规定：报社的股权必须由该报社从业人员持有，若股东不再从事与报纸发行相关的业务，必须将股权转让给报社内相关负责人。这部法律的本意是为了确保报社的控制权在报社内部人士手中，在避免外来资本操控的同时，维护报纸的客观独立。

因此，当报社不能通过变卖股权来获得外部资金注入的时候，就只能通过自身的投资来赢得收益了。不过，近年来日本社会中也不乏呼吁废除该法律的声音，因为从公司治理（Corporate Governance）的角度而言，所有权和经营权并没有充分剥离，还是在同一批人手中。

稍早前，有日本媒体报道称读卖新闻社、朝日新闻社、每日新闻社以及日本经济新闻社以2020东京奥运会官方合作伙伴的身份分别提供了15亿日元，共计60亿日元的赞助（1亿日元约为600万人民币）。在当前报纸被反复唱衰为“夕阳产业”的背景下，日本报社提供如此高昂的赞助费用确实令人耳目一新。不过，结合报纸专卖制度和报业集团的多元化经营可以发现，日本社会中读报订报群体依然数量庞大，报社依然拥有较为稳定且日趋多元的收入方式，因此15亿日元的赞助费用对每家报社而言，似乎也就是笔“小钱”。要知道两年前日本经济新闻社可是拿了1600亿日元收购金融时报的。

再者，独特的报纸发行制度与报业集团的多元化经营除了充分保证报社自身的“不差钱”外，也为从业人员提供了一个良好的生活保障。比如，记者在日本社会中与大学教授、医生等一样属于精英阶层，并且收入颇高。根据日本厚生劳动省在2013年发布的一项收入调查统计显示，日本记者的平均年收入846万日元（100万日元约为6万人民币），像供职于读卖新闻、朝日新闻这样大型新闻机构的记者的平均年收入约为1227万日元。与之相对，日本人的平均年收入约为415万日元（日本国税厅，2016年统计数据），可以说收入差距还是蛮大的。

东洋大学的大学生做的剪报集

最后，尽管中日两国的新闻传播制度不同，但作为传统媒体的报纸在两国均面临着互联网及新媒体的冲击。如何唤起年轻一代对于报纸的兴趣与热情，事实上已成为中日两国新闻界所面临的共同课题。不过，观察日本的应对措施，笔者认为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比如，读卖新闻中经常能看到日本中小学生的投稿、朝日新闻定期设立题目向年轻人征稿、中小学校里有手工制作报纸的课程、大学教师会鼓励学生订报与制作剪报等。因此，尽管在国内常常能看到媒体人为“报纸”撰文发声、力驳唱衰，但缺少了教育工作者的参与，读报文化显然无法传承下去。

参考文献

1、日本新聞協会　http://www.pressnet.or.jp/

2、新聞通信調査会　《第９回メディアに関する全国世論調査（2016年）》 2016年10月

3、読売新聞　《読売グループの媒体》2016年12月

4、朝日新聞　《朝日新聞媒体資料DATA FILE 2017》2016年12月

（校对：陈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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